作者：李 晓

　　有天晚上城里突然停了天然气，正在炖猪蹄膀的老程向我抱怨，还是原来用蜂窝煤好啊，慢吞吞地炖，也不担心停气。老程开始深情地怀念那些蜂窝煤年代的家常事。

　　在老程的怀旧里，我抽了抽鼻子，感觉有一股呛人的煤烟窜到鼻孔里来，是燃蜂窝煤缭绕起的烟雾。回想起那些年代，城里破旧的楼道上，几乎家家户户都堆码了蜂窝煤占用着拥挤的公共空间，一到晚上，昏黄的廊灯下，稍不小心，就被楼道里的蜂窝煤绊上一个趔趄，更恼火的是，窜动的煤烟常常呛得人咳嗽不已。不就是停了一次气么，老程的回忆是如此美好，我觉得还是有点言过其实了。

　　秦二麻子是我老乡，有一次他跟我怀念起二百多公里外的故乡，双眼含泪。二麻子说，故乡真好啊，而今他有钱了，想回去给村里每个人都发上一个大红包。

　　二麻子那年离开故乡，也是被逼的，村里几个人，设计了一件事陷害了他，二麻子冲冠一怒，卷起被子来到了城里，凭自己的手艺谋生。后来开店铺，事业越做越大，还解决了几个老乡的就业。二麻子对故乡的回忆与怀念，在光阴的深水里浸泡以后，只留下了纯朴善良的东西。

　　二麻子对我说，他还想回到当年那破檐遮雨的土坯房里去住，可以一觉睡到日上竿头，歪倒在墙角晒太阳。二麻子这样的乡愁，我以为带着某种矫情，如果时光真把他拉回到当年饥寒交迫的生活里去，大概他过不了几天，就要奔回到城里的生活来。

　　正如眼下，是一个全媒体时代下的生活。有许多人感慨，想回到没有网络前的日子里去，回到古代的生活里去，骑着一匹马，万里迢迢穿云破雾去看望亲人朋友，到达时，马已经瘦成了驴样，但那种美好深厚的感情，让人回味无穷。可真让他们一旦没有了网络，没有了一日千里的交通速度，他们还愿意返回到过去那日子里去吗？

　　想起有一年，我山里老家一个人去世了，家人去给一个亲戚报信，跋山涉水走了三天的路，结果那人在翻垭口时，栽倒在悬崖下，也不幸身亡。后来修上了公路，小车去来，也就几个小时，通车那天，几个老乡跪在悬崖边的公路上，朝汽车磕头，那是最深的感谢。不过现在还是有人，常对我怀念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。

　　住上了别墅高楼，怀念老胡同老院子，吃上了山珍海味，怀念粗茶淡饭。为什么人对过去生活的追忆、怀念，总是那么深情款款？是因为过去的岁月，哪怕是最艰难坎坷的生活，都成了过去，不会再回来。一旦想象，沉重的，会变得轻盈，辛酸的，品咂后甚至有一丝甘甜。而眼下的生活，未来的生活，还要泅渡下去，必须用力。用力了，矫情就少了，结结实实的生活，需要你去扛着，承受着。

　　对过去岁月的追思，有时其实是擦亮了一根火柴，把那些最亮最暖的一部分给浮现出来，而那些黯淡的经历，都一一给隐去了。出土的瓶瓶罐罐，也是年代久远了才具有收藏价值，当初它们被使用时，也是太寻常不过了。通过这种擦亮性的回忆，暖和了自己，宽容了自己，其实是一件好事。一些人的回忆看起来是那么温暖，其实当初经历时，往往却是痛苦的，回忆给往事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芒。

　　所以某些怀念里的美好与伤感，带着或多或少的粉饰与矫情，软化了现实里某种坚硬粗糙的生活，成为一种缓冲，一种补足，一种稀释。这种粉饰与矫情里，其实就是对美好人心、人性、简单生活的渴望，呼唤着它们冲开世俗的烟尘，缓慢归来，温暖沧桑人世。